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忏悔录:卷十
〔古罗马〕奥古斯丁著
一
主,你认识我,我也将认识你,“我将认识你和你认识我一样。”①我灵魂的力量啊,
请你渗透我的灵魂,随你的心意搏塑它,占有它,使它“既无瑕疵,又无皱纹”。②这是我
的希望,我为此而说话;在我享受到健全的快乐时,我便在这希望中快乐。人生的其他一
切,越不值得我们痛哭的,人们越为此而痛哭:而越应该使我们痛哭的,却越没有人痛哭。
但你喜爱真理,“谁履行真理,谁就进入光明”。③因此我愿意在你面前,用我的忏悔,在
我心中履行真理,同时在许多证人之前,用文字来履行真理。
①见《哥林多前书》13章12节。
②同上《以弗所书》,5章27节。
③见《约翰福音》3章21节。
二
主,你洞烛人心的底蕴,即使我不肯向你忏悔,在你鉴临之下,我身上能包蕴任何秘密
吗?因为非但不能把我隐藏起来,使你看不见,反而把你在我眼前隐藏起来。现在我的呻吟
证明我厌恶自己,你照耀我,抚慰我,教我爱你,向往你,使我自惭形秽,唾弃我自己而选
择你,只求通过你而使我称心,使你满意。
主,不论我怎样,我完全呈露在你的面前。我已经说过我所以忏悔的目的。这忏悔不用
肉体的言语声息,而用你听得出的心灵的言语、思想的声音。如果我是坏的,那末我就忏悔
我对自身的厌恶;如果我是好的,那末我只归功你,不归功于自己,因为,主,你祝福义
人,是先“使罪人成为义人”。①为此,我的天主,我在你面前的忏悔,既是无声,又非无
声。我的口舌缄默,我的心在呼喊。我对别人说的任何正确的话,都是你先听到的,而你所
听我说的,也都是你先对我说的。
①见《罗马书》4章5节。
三
我和别人有什么关系?为何我要人们听我的忏悔,好像他们能治愈我的一切疾病似的?
人们都欢喜探听别人的生活,却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。他们不愿听你揭露他们的本来面目,
为何反要听我自述我的为人。他们听我谈我自己,怎能知道我所说的真假?因为除了本人的
内心外,谁也不能知道另一人的事。相反,如果他们听你谈论有关他们自身的事,那末决不
能说:“天主在撒谎。”因为听你谈论他们自身的事,不就是认识自己吗?一人如果不说
谎,那末认识自己后,敢说:“这是假的”吗?但“爱则无所不信”,②至少对于因爱而团
结一致的人们是如此。因此,主啊!我要向你如此忏悔,使人们听到。虽则我无法证明我所
言的真假,但因爱而倾听我的人一定相信我。
②见《哥林多后书》13章7节。
我内心的良医,请你向我清楚说明我撰写此书有何益处。
忏悔我已往的罪过——你已加以赦免而掩盖,并用信仰和“圣事”变化我的灵魂,使我
在你里面获得幸福——能激励读者和听者的心,使他们不再酣睡于失望之中,而叹息说:
“没有办法”;能促使他们在你的慈爱和你甘饴的恩宠中苏醒过来,这恩宠将使弱者意识到
自己的懦弱而转弱为强。对于心地良好的人们,听一个改过自新者自述过去的罪恶是一件乐
事,他们的喜乐不是由于这人的罪恶,而是因为这人能改过而迁善。
我的天主,我的良心每天向你忏悔,我更信赖你的慈爱,过于依靠我的纯洁。但现在我
在你面前,用这些文字向人们忏悔现在的我,而不是忏悔过去的我,请问这有什么用处?忏
悔已往的好处,我已经看到,已经提出。但许多人想知道现在的我,想知道写这本《忏悔
录》的时候我是怎样一个人,有些人认识我,有些人不认识我,有些人听过我的谈话,或听
别人谈到我,但他们的双耳并没有准对我的心,而这方寸之心才是真正的我。为此他们愿意
听我的忏悔,要知道耳目思想所不能接触的我的内心究竟如何;他们会相信我,因为不如
此,他们不可能认识我。好人的所以为好人在乎爱,爱告诉他们我所忏悔的一切并非诳语,
爱也使我信任他们。
四
但是他们希望得到些什么益处呢?是否他们听到我因你的恩赐而接近你,愿意向我道
贺,或听到我负担重重,逡巡不前,将为我祈祷?对这样的人,我将吐露我的肺腑。因为,
主、我的天主,有许多人代我感谢你,祈求你,为我大有裨益。希望他们以兄弟之情,依照
你的教训,爱我身上所当爱的,恨我身上所当恨的。
这种兄弟之情,只属于同类之人,不属于“口出诳语,手行不义的化外人”;①一人具
有弟兄之情,如赞成我的行为,则为我欣喜,不赞成我,则为我忧伤;不论为喜为忧,都出
于爱我之忱。我要向他们吐露肺腑:希望他们见我的好而欢呼,见我的坏而太息。我的好来
自你,是你的恩赐;我的坏由于我的罪恶,应受你的审判。希望他们为我的好欢呼,为我的
坏太息;希望歌颂之声与叹息之声,从这些弟兄心中,一如在你炉中的香烟,冉冉上升到你
庭前。
①见《诗篇》143首7节。
主,你如果欣悦你的圣殿的馨香,那末为了你的圣名,请按照你的仁慈垂怜我,填补我
的缺陷,不要放弃你的工程。
这是我的忏悔的效果,我不忏悔我的过去,而是忏悔我的现在;不但在你面前,怀着既
喜且惧、既悲伤而又信赖的衷情,向你忏悔,还要向一切和我具有同样信仰、同样欢乐、同
为将死之人、或先或后或与我同时羁旅此世的人们忏悔。这些人是你的仆人、是我的弟兄,
你收他们为子女,又命令我侍候他们如主人,如果我愿意依靠你、和你一起生活。你的
“道”如果仅用言语来命令,我还能等闲视之,但他先自以身作则。我以言语行动来实践,
在你的复翼之下实践,因为假如我的灵魂不在你复翼之下,你又不认识我的懦弱,则前途的
艰险不堪设想。我是一个稚子,但我有一个永生的父亲,使我有恃无恐;他生养我;顾复
我。全能的天主,你是我的万善,在我重返你膝下之前,你是始终在我左右。因此,我将向
你所命我伺候的人们吐露肺腑,不是追叙我过去如何,而是诉说我目前如何,今后如何;但
“我不敢自评功过。”①希望人们本着这样的精神来听我的忏悔。
①见《哥林多前书》4章3节。
五
因为主,判断我的是你。虽则“知人之事者莫若人之心”,②但人心仍有不知道的事,
惟有你天主才知道人的一切,因为人是你造的。虽则在你面前,我自惭形秽,自视如尘埃,
但对于我自身所不明了的,对于你却知道一二。当然,“我们现在犹如镜中观物,仅能见
影,尚未觌面”;③因此,在我们远离你而作客尘世期间,虽则我距我自己较你为近;但是
我知道你绝不会受损伤,而对我自己能抵拒什么诱惑却无法得知。我的希望是在乎你的“至
诚无妄,决不容许我受到不能忍受的试探,即使受到试探,也为我留有余地,使我能定心忍
受。”④因此,我要忏悔我对自身所知的一切,也要忏悔我所不知的种种,因为对我自身而
言,我所知的,是由于你的照耀,所不知的,则我的黑暗在你面前尚未转为中午,仍是无从
明彻。
②同上,2章11节。
③同上,13章12节。
④同上,10章13节。
六
主,我的爱你并非犹豫不决的,而是确切意识到的。你用言语打开了我的心,我爱上了
你。但是天、地以及复载的一切,各方面都教我爱你,而且不断地教每一人爱你,“以致没
有一人能推诿”。①你对将受哀怜的人更将垂怜,而对于已得你哀怜的人也将加以垂怜,否
则天地的歌颂你,等于奏乐于聋聩。
①见《罗马书》1章20节。
但我爱你,究竟爱你什么?不是爱形貌的秀丽,暂时的声势,不是爱肉眼所好的光明灿
烂,不是爱各种歌曲的优美旋律,不是爱花卉膏沐的芬芳,不是爱甘露乳蜜,不是爱双手所
能拥抱的躯体。我爱我的天主,并非爱以上种种。我爱天主,是爱另一种光明、音乐、芬
芳、饮食、拥抱,在我内心的光明、音乐、馨香、饮食、拥抱:他的光明照耀我心灵而不受
空间的限制,他的音乐不随时间而消逝,他的芬芳不随气息而散失,他的饮食不因吞啖而减
少,他的拥抱不因久长而松弛。我爱我的天主,就是爱这一切。
这究竟是什么呢?
我问大地,大地说:“我不是你的天主。”地面上的一切都作同样的答复。我问海洋大
壑以及波臣鳞介,回答说:“我们不是你的天主,到我们上面去寻找。”我问飘忽的空气,
大气以及一切飞禽,回答说:“安那克西美尼斯①说错了,我不是天主。”我问苍天、日月
星辰,回答说:“我们不是你所追求的天主。”我问身外的一切:“你们不是天主,但请你
们谈谈天主,告诉我有关天主的一些情况。”它们大声叫喊说:“是他创造了我们。”我静
观万有,便是我的谘询,而万有的美好即是它们的答复。
①公元前第六世纪的希腊哲学家,以空气为万物之原。
我扪心自问:“你是谁?”我自己答道:“我是人。”有灵魂肉体,听我驱使,一显于
外、一藏于内。二者之中,我问哪一个是用我肉体、尽我目力之所及,找遍上天下地面追求
的天主。当然,藏于形骸之内的我,品位更高;我肉体所作出的一切访问,和所得自天地万
有的答复:“我们不是天主”,“是他创造我们”,必须向内在的我回报,听他定夺。人的
心灵是通过形体的动作而认识到以上种种;我,内在的我,我的灵魂,通过形体的知觉认识
这一切。关于我的天主,我问遍了整个宇宙。答复是:“不是我,是他创造了我。”
是否一切具有完备的官觉的都能看出万有的美好呢?为何万有不对一切说同样的话呢?
大小动物看见了,但不能询问,因为缺乏主宰官觉的理性。人能够发问,“对无声无形的天
主,能从他所造的万物而心识目睹之”,①但因贪恋万物,为万物所蔽而成为万物的附庸,
便不能辨别判断了。万物只会答复具有判断能力的人,而且不能变换言语,不能变换色相,
不能对见而不问的人显示一种面目,对见而发生疑问的人又显示另一副面目;万物对默不作
声或不耻下问的两类人,显示同样的面目,甚至作同样的谈话,惟有能以外来的言语与内在
的真理相印证的人始能了解;因为真理对我说:“天地和一切物质都不能是你天主。”自然
也这样说。睁开眼睛便能看到:物质的部分都小于整体。我的灵魂,我告诉你,你是高出一
筹,你给肉体生命,使肉体生活,而没有一种物质能对另一种物质起这种作用;但天主却是
你生命的生命。
①见《罗马书》1章20节。
七
我爱天主,究竟爱些什么呢?这位在我灵魂头上的天主究竟是什么?我要凭借我的灵魂
攀登到他身边。我要超越我那一股契合神形、以生气贯彻全身的力量。要寻获我的天主,我
不能凭借那股力量,否则无知的骡马也靠这股力量而生活,也能寻获天主了。
我身上另有一股力量,这力量不仅使我生长,而且使我感觉到天主所创造而赋与我的肉
体,使双目不听而视,双耳不视而听,使其他器官各得其所,各尽其职;通过这些官能我做
出各种活动,同时又维持着精神的一统。但我也要超越这股力量,因为在这方面,我和骡马
相同,骡马也通过肢体而有感觉。
八
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,拾级而上,趋向创造我的天主。我到达了记忆的领城、记忆的
殿廷,那里是官觉对一切事物所感受而进献的无数影像的府库。凡官觉所感受的,经过思想
的增、损、润饰后,未被遗忘所吸收掩埋的,都庋藏在其中,作为储备。
我置身其间,可以随意征调各式影像,有些一呼即至,有些姗姗来迟,好像从隐秘的洞
穴中抽拔出来,有些正当我找寻其他时,成群结队,挺身而出,好像毛遂自荐地问道:“可
能是我们吗?”这时我挥着心灵的双手把它们从记忆面前赶走,让我所要的从躲藏之处出
现。有些是听从呼唤,爽快地、秩序井然地鱼贯而至,依次进退,一经呼唤便重新前来。在
我叙述回忆时,上述种种便如此进行着。
在那里,一切感觉都分门别类、一丝不乱地储藏着,而且各有门户:如光明、颜色以及
各项物象则属于双目,声音属耳,香臭属鼻,软硬、冷热、光滑粗糙、轻重,不论身内身外
的、都属全身的感觉。记忆把这一切全都纳之于庞大的府库,保藏在不知哪一个幽深屈曲的
处所,以备需要时取用。一切都各依门类而进,分储其中。但所感觉的事物本身并不入内,
库藏的仅是事物的影象,供思想回忆时应用。
谁都知道这些影象怎样被官觉摄取,藏在身内。但影象怎样形成的呢?没有人能说明。
因为即使我置身于黑暗寂静之中,我能随意回忆颜色,分清黑白或其他色彩之间的差别,声
音绝不会出来干扰双目所汲取的影象,二者同时存在,但似乎分别储藏着。我随意呼召,它
们便应声而至;我即使箝口结舌,也能随意歌唱;当我回忆其他官感所收集的库藏时,颜色
的影象虽则在侧,却并不干涉破坏;虽则我并不嗅闻花朵,但凭仗记忆也自能辨别玉簪与紫
罗兰的香气;虽则不饮不食,仅靠记忆,我知道爱蜜过于酒,爱甜而不爱苦涩。
这一切都在我身内、在记忆的大厦中进行的。那里,除了遗忘之外,天地海洋与宇宙之
间所能感觉的一切都听我指挥。那里,我和我自己对晤,回忆我过去某时某地的所作所为以
及当时的心情。那里,可以复查我亲身经历或他人转告的一切;从同一库藏中,我把亲身体
验到的或根据体验而推定的事物形象,加以组合,或和过去联系,或计划将来的行动、遭遇
和希望,而且不论瞻前顾后,都和在目前一样。我在满储着细大不捐的各式影象的窈深缭曲
的心灵中,自己对自己说:“我要做这事,做那事”,“假使碰到这种或那种情况……”,
“希望天主保佑,这事或那事不要来……”我在心中这么说,同时,我说到的各式影象便从
记忆的府库中应声而至,如果没有这些影象,我将无法说话。
我的天主,记忆的力量真伟大,太伟大了!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!谁曾进入堂奥?
但这不过是我与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,而对于整个的我更无从捉摸了。那末,我心灵的居
处是否太狭隘呢?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里去?是否不容于身内,便安插在身外?身内
为何不能容纳?关于这方面的问题,真使我望洋兴叹,使我惊愕!
人们赞赏山岳的崇高,海水的汹涌,河流的浩荡,海岸的逶迤,星辰的运行,却把自身
置于脑后;我能谈论我并未亲见的东西,而我目睹的山岳、波涛、河流、星辰和仅仅得自传
闻的大洋,如果在我记忆中不具有广大无比的天地和身外看到的一样,我也无从谈论,人们
对此却绝不惊奇。而且我双目看到的东西,并不被我收纳在我身内;在我身内的,不是这些
东西本身,而是它们的影象,对于每一个影象我都知道是由哪一种器官得来的。
九
但记忆的辽廓天地不仅容纳上述那些影象。那里还有未曾遗忘的学术方面的知识,这些
知识好像藏在更深邃的府库中,其实并非什么府库;而且收藏的不是影象,而是知识本身。
无论文学、论辩学以及各种问题,凡我所知道的,都藏在记忆之中。这不是将事物本身留在
身外仅取得其影象。也不是转瞬即逝的声音,仅通过双耳而留遗影象,回忆时即使声息全
无,仍似余韵在耳;也不像随风消失的香气,刺激嗅觉,在记忆中留下影象,回忆时如闻香
泽;也不比腹中食物,已经不辨滋味,但回忆时仍有余味;也不以肉体所接触的其他东西,
即使已和我们隔离,但回忆时似乎尚可捉摸。这一类事物,并不纳入记忆,仅仅以奇妙的速
度摄取了它们的形影,似被分储在奇妙的仓库中,回忆时又奇妙地提取出来。
十
有人提出,对每一事物有三类问题,即:是否存在?是什么?是怎样?当我听到这一连
串声音时,虽则这些声音已在空气中消散,但我已记取了它们的影象。至于这些声音所表达
的意义,并非肉体的官感所能体味,除了我心灵外,别处都看不到。我记忆所收藏的,不是
意义的影象,而是意义本身。
这些思想怎样进入我身的呢?如果它们能说话,请它们答复。我敲遍了肉体的每一门
户,没有找到它们的入口处。因为眼睛说:“如果它们有颜色的话,我自会报告的。”耳朵
说:“如果它们有声音,我们自会指示的。”鼻子说:“如果有香气,必然通过我。”味觉
说:“如果没有滋味,不必问我。”触觉说:“如果不是物体,我无法捉摸,捉摸不到,便
无法指点。”
那末它们来自何处,怎样进入我的身内呢?我不清楚。我的获知,不来自别人传授,而
系得之于自身,我对此深信不疑,我嘱咐我自身妥为保管,以便随意取用。但在我未知之
前,它们在哪里?它们尚未进入我记忆之中。那末它们究竟在哪里?我何以听人一说,会肯
定地说:“的确如此,果然如此。”可见我记忆的领域中原已有它们存在着,不过藏匿于邃
密的洞穴,假使无人提醒,可能我绝不会想起它们。
十一
于此可见,这一类的概念,不是凭借感觉而摄取的虚影,而是不通过印象,即在我们身
内得见概念的真面目;这些概念的获致,是把记忆所收藏的零乱混杂的部分,通过思考加以
收集,再用注意力好似把概念引置于记忆的手头,这样原来因分散、因疏略而躲藏着的,已
和我们的思想相稔,很容易呈现在我们思想之中。
我们已经获致的,上文所谓在我们手头的概念,我们的记忆中不知藏有多少,人们名之
为学问、知识。这些概念,如果霎时不想它们,便立即引退,好像潜隐到最幽远的地方,必
须重新想到它们时,再把它们从那里——因为它们并无其他藏身之处——抽调出来,重新加
以集合,才会认识,换言之,是由分散而合并,因此拉丁文的思考:“Cogitere”,源于
Cogere(集合),一如“agitare”的源于“agere”,“factitare”的源于facere。①但
cogitare一字为理智所擅有,专指内心的集合工作。
①agitare,义为摇动,agere义为行动;factitare义为习于……,facere义为
作为。
十二
记忆还容纳着数字、衡量的关系与无数法则。这都不是感觉所镌刻在我们心中的,因为
都是无色、无声、无臭、无味、无从捉摸的。人们谈论这些关系法则时,我听到代表数字衡
量的声音,但字音与意义是两回事。字音方面有希腊语、拉丁语,意义却没有希腊、拉丁或
其他语言的差别。我看见工人划一条细如蜘丝的线,但线的概念并非我肉眼所见的线的形
象。任何人知道何谓“直线”,即使不联系到任何物质,也知道直线是什么。通过肉体的每
一官能,我感觉到一、二、三、四的数字,但计数的数字,却又是一回事,并非前者的印
象,而是绝对存在的。由于肉眼看不到,可能有人讪笑我的话,我对他们的讪笑只能表示惋
惜。
十三
以上种种,我用记忆牢记着,我还记得我是怎样得来的。我又听到反对者的许多谬论,
我也牢记着,尽管是谬论,而我的牢记不忘却并不虚假。我又记得我怎样分别是非,我现在
更看出分别是非是一回事,回想过去怎样经过熟思而分别是非又是一回事。这样,我记得屡
次理解过,而对于目前的理解分析我又铬刻在记忆之中,以便今后能记起我现在理解过。因
此我现在记得我从前曾经记忆过,而将来能想起我现在的记忆。这完全凭借记忆的力量。
十四
记忆又拥有我内心的情感,但方式是依照记忆的性质,和心灵受情感冲动时迥乎不同。
我现在并不快乐,却能回想过去的快乐;我现在并不忧愁,却能回想过去的忧愁;现在
无所恐惧,无所觊觎。而能回想过去的恐惧、过去的愿望。有时甚至能高兴地回想过去的忧
患、或忧伤地回想以往的快乐。
对于肉体的感觉,不足为奇,因为肉体是肉体,灵魂是灵魂。譬如我愉快地回想肉体过
去的疼痛,这是很寻常的。奇怪的是记忆就是心灵本身。因为我们命一人记住某事时,对他
说:“留心些,记在心里”;如果我们忘掉某事,便说:“心里想不起来了”,或说:“从
心里丢掉了”:称记忆为“心”。
既然如此,那末当我愉快地回想过去的忧愁时,怎会心灵感到愉快而记忆缅怀忧愁?我
心灵愉快,因为快乐存在心中,但为何忧愁在记忆之中,而记忆不感到忧愁?那末记忆是否
不属于心灵了?这谁也不敢如此说的。
那末记忆好似心灵之腹,快乐或忧愁一如甜的或苦的食物,记忆记住一事,犹如食物进
入腹中,存放腹中,感觉不到食物的滋味了。
设想这个比喻,当然很可笑,但二者并非绝无相似之处。
又如我根据记忆,说心灵的感情分:愿望、快乐、恐惧、忧愁四种,我对每一种再分门
类,加上定义;所有论列,都得之于记忆,取之于记忆,但我回想这些情感时,内心绝不感
受情绪的冲动。这些情感,在我回忆之前,已经在我心中,因此我能凭借回忆而取出应用。
可能影象是通过回忆,从记忆中提出来,犹如食物的反刍,自胃返回口中。但为何谈论
者或回忆者在思想的口腔中感觉不到快乐的甜味或忧愁的苦味?是否二者并不完全相仿,这
一点正是二者的差别?如果一提忧愁或恐惧,就会感到忧惧,那末谁再肯谈论这些事呢?另
一方面,如果在记忆中除了符合感觉所留影象的字音外,找不到情感的概念,我们也不可能
谈论。这些概念,并不从肉体的门户进入我心,而是心灵本身体验这些情感后,交给记忆,
或由记忆自动记录下来。
十五
是否通过影象呢?这很难讲。
我说:“石头”,“太阳”;面前并没有岩石、太阳,但记忆中有二者的影象,供我使
唤。我说身上的“疼痛”,我既然觉不到疼痛,疼痛当然不在场,但如果记忆中没有疼痛的
影象,便不知道指什么,也不知道和舒服有什么区别。我说身体的“健康”,我的确无病无
痛,因此健康就在身上,但如果健康的影象不存在我的记忆中,我绝对不可能想起健康二字
的含义;病人听到健康二字,如果记忆中没有健康的影象,虽则他身上正缺乏健康,但也不
会知道健康是什么。
我说计数的“数字”,呈现在我记忆中的,不是数字的影象,而是数字本身。我说“太
阳的影象”,这影象在我记忆之中,我想见的,不是影象的影象,而是太阳的影象,是随我
呼召,供我使唤的影象。我说“记忆”,我知道说的是什么,但除了在记忆之中,我哪里去
认识记忆呢?那末呈现在记忆之中的,是记忆的影象呢,还是记忆本身?
十六
我说“遗忘”,我知道说的是什么;可是不靠记忆,我怎能知道?我说的不是遗忘二字
的声音,而是指声音所表达的事物,如果我忘却事物本身,便无从知道声音的含义。因此在
我回想记忆时,是记忆听记忆的使唤;我回想遗忘时,借以回想的记忆和回想到的遗忘同在
我前。但遗忘是什么?只是缺乏记忆。既然遗忘,便不能记忆,那末遗忘怎会在我心中使我
能想见它呢?我们凭记忆来记住事物,如果我们不记住遗忘,那末听到遗忘二字,便不能知
道二字的意义,因此记忆记着遗忘。这样遗忘一定在场,否则我们便会忘掉,但有遗忘在
场,我们便不能记忆了。
那末,能否作下面的结论:遗忘并非亲身,而以它的影象存在记忆中,如果亲自出场,
则不是使记忆记住,而是使记忆忘记!
谁能揭开这疑案?谁能了解真相?
主,我正在探案,在我身内探索:我自身成为我辛勤耕耘的田地。现在我们不是在探索
寥廓的天空,计算星辰的运行,研究大地的平衡;是在探索我自己,探索具有记忆的我,我
的心灵。一切非我的事物和我相隔,不足为奇。但有什么东西比我自身更和我接近呢?而我
对于记忆的力量便不明了,但如果没有这记忆力,我将连我自己的姓名都说不出来:我又能
记得我的遗忘,这是确无可疑的事实。这怎样讲呢?是否能说我记起的东西并不在我记忆之
中?或是说遗忘在我记忆之中,是为了使记忆不遗忘。这两说都讲不通。
对第三种解释有什么看法?我能否说我回忆遗忘时,记忆所占有的不是遗忘本身,而是
遗忘的影象?我如此说有什么根据?事物的影象刻在记忆中之前,必须事物先在场,然后能
把影象刻下。譬如我记得迦太基或我所到过的其他地方,我记得我所遇见的人物,或其他感
觉所介绍的东西,如记得身体的健康或病痛:事物先在场,记忆然后撷取它们的影像,使我
能想见它们,如在目前,以后事物即使不在,我仍能在心中回想起来。
因此,如果记忆保留了遗忘的影象,而不是遗忘本身,那末遗忘必先在场,然后能摄取
影象,如果遗忘在场,怎能把影象留在记忆之中?因为遗忘一出场,便勾销了所认识的一
切。但不论如何深奥难明,一点是确无可疑的,便是我记得这个破坏记忆的遗忘。
十七
我的天主,记忆的力量真伟大,它的深邃,它的千变万化,真使人望而生畏;但这就是
我的心灵,就是我自己,我的天主,我究竟是什么?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?真是一个变化
多端、形形色色、浩无涯际的生命!
瞧,我记忆的无数园地洞穴中充塞着各式各类的数不清的事物,有的是事物的影象,如
物质的一类;有的是真身,如文学艺术的一类;有的则是不知用什么概念标识着的,如内心
的情感——即使内心已经不受情感的冲动,记忆却牢记着,因为内心的一切都留在记忆之
中——我在其中驰骋飞翔,随你如何深入,总无止境:在一个法定死亡的活人身上,记忆的
力量、生命的力量真是多么伟大!
我的天主,我真正的生命,我该做什么?我将超越我本身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,我将超
越它而飞向你、温柔的光明。你有什么吩咐?你高高在上照临看我,我将凭借我的心神,上
升到你身边,我将超越我身上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,愿意从你可接触的一面到达你左右,愿
意从你可攀附的一面投入你的怀抱。飞禽走兽也有记忆,否则它们找不到巢穴,做不出习惯
的动作,因为没有记忆,便没有习惯。我将超越记忆而达到你天主,达到使我不同于走兽,
使我比飞禽更聪明的天主那里。我将超越记忆而寻获你。但在哪里寻获你,真正的美善、可
靠的甘饴,我将在哪里寻获你?如果在记忆之外寻获你,那末我已忘掉了你。如果我忘掉
你,那末我怎能寻获你呢?
十八
一个妇人丢了一文钱,便点了灯四处找寻,如果她记不起这文钱,一定找不到,即使找
到,如果记不起,怎能知道是她的钱?我记得我找到许多丢失的东西,找寻时,别人问我:
“是否这个?是否那个?”在未获我所遗失的东西之前,我只能回答:“不是。”假如我记
不起,即使拿到手中,也认不出,找不到。我们每次找寻并寻获失去的东西,都是如此。一
件物质的可见的东西在我眼前不见,但并不被我的记忆丢失,记忆抓住了这东西的影象,我
们凭此找寻,直至重现在我们眼前为止。东西找到后,根据我们心中的影象,便能认识。假
如记不起,便不认识,不认识,便不能说失物已经找到。因此,一样东西在我眼前遗失,却
仍被记忆保管着。
十九
但是,如果记忆本身丢失了什么东西,譬如我们往往于忘怀之后,尽力追忆,这时哪里
去找寻呢?不是在记忆之中吗?如果记忆提出另一样东西,我们拒而不纳,直至所找寻的东
西前来;它一出现,我们便说:“就是这个。”我们如果不认识,便不会这样说;如果记不
起,便不会认识。可是这东西我们一定已经遗忘过了。
是否这事物并未整个丢失,仅仅保留一部分面找寻另一部分?是否记忆觉得不能如经常
的把它整个回想出来,好似残缺不全,因此要寻觅缺失的部分?
我们看见或想到一个熟悉的人而记不起他的姓名,就是这种情况。这时想到其他姓名,
都不会和这人联系起来,我们一概加以排斥,因为过去思想中从不把这些姓名和那人相联,
直到出现那个姓名和我们过去对那人的认识完全相符为止。这个姓名从哪里找来的呢?当然
来自记忆。即使经别人的提醒而想起,也一样得自记忆。因为不是别人告诉我们一个新的东
西,我们听信接受,而是我们回忆起来,认为别人说的确然如此。如果这姓名已经完全忘
怀,那末即使有人提醒,我们也想不起来的。因此记得自己忘掉什么,正说明没有完全忘
怀。一件丢失的东西,如果完全忘掉,便不会去找寻的。